Saturday, June 30, 2007

一个伤心的父亲

在记者面前,他激动地为女儿的名声辩护。说着说着,他突然问起大头墨水笔。

接过大头墨水笔后,他在白板上画上一个半圆的人头,然后又画上另一个半圆的人头,说:“这是我,这是我太太,我们从不相识到结婚……”边说,他边在两个半圆的人头中间写上女儿的名字,继说:“直到第一个女儿出世后,我们的生命才算完整。”

那一刻,白板化成了青葱的草原,我看到了一个在风中孤立饮泣的父亲。父亲脚下,是女儿遗留的200多块碎片。

她“轰”地一声消失,一夜之间成为头条新闻人物。每个人都想知道更多,关于她;每个人都想从中窥探隐匿其中的政治乱象,可是,没有人真正在乎她的价值、她存在的意义、她生命的重量。她的死,仿佛就为了乱象的显现。

父亲的表述,在一片喧哗浮夸的议论声中,显得格外真实而厚重。在父亲画出“完整的家庭”的时候,她终于摆脱了外界的诸般描绘,回复到新生婴儿的模样,重拾自己的价值。

无论女儿的死牵连多广,在父亲的心目中,没有什么比“女儿死了”这个事实更重要。

父亲节刚过。我在今年的父亲节前,看到了一个父亲,一个伤心的父亲。

Thursday, June 28, 2007

法庭生活

羊人部落荒芜了,因为主人忙坏了。主人忙坏了,因为“炸尸案”开审了。

第一天,五点半就爬起来,恍恍惚惚摸黑出门,七点前到法庭,等。等7点半拿着篮子的女警派牌子,牌子分记者和公众两种,我领的是记者牌。接着等八点法庭开门,然后抢坐最靠近法官律师被告的位子。

接下来等庭警喊“court”,站起来然后坐下。律师开始盘问证人,我坐的位置只能看到证人的半边脸和律师的背影。一边记录,我一边左看右看坐在前排的阿都拉萨的父母亲戚朋友们。心里想的是,一个人一旦有事,就会连累全家人。

虽然律师的盘问很精彩,可是审讯是一个黑洞,它一开始了,你就不知道会在何时结束,因此开庭时,我就在期待5点的休庭时间。一整天就在等。

第二天,我6点起床,7点多赶到,刚刚好赶得及听女警喊“Merdeka Review”,然后拿牌子。入庭后,还是抢到了昨天的位子,视线还是离不开阿都拉萨的父母亲戚朋友。阿都拉萨的女儿在开庭前都会走进来坐下,跟爷爷、奶奶、James聊天。眼睛贪婪地张望。女儿一个转身,t-shirt是大大的Calvin Klein。姑姑一身青衣走了进来,眼睛瞥见她颈上的LV丝巾,那招牌图案,你一眼就可以认出。然后爷爷冷,姑姑为他套了一见看来有点退色的外套,接着,一个“Burberry”的招牌出现在眼前。小小的眼睛被吓坏,大了起来。

第三天...抄写的手、坐椅子的屁股、放在桌子下的脚都在痛。手还是手吗?屁股还是屁股吗?脚还是脚吗?

我还是我吗?

在法庭生活了三天之后,我决定,我已经不是我了。

Friday, June 22, 2007

随便嫁一下啦

近几年回乡,总觉得左邻右舍向我家探头探脑,好像我家藏着一个可供八卦的材料。为了躲避邻居的舌箭,我通常深居简出。可是,千躲万躲,最终还是栽在黑市万字票安娣的手中。

那一天,我忙着收拾行装准备启程回吉隆坡,写黑市万字票的安娣看见我,冷不防拉开喉咙大喊:“阿思,还没有男朋友呀?什么时候带人回来给伯伯看看哪?”愣了一下过后,我立即披上假得好像可以随手撕下来的笑容,以标准答案回应:“还没有也,你有什么好介绍?”。

这个回应可以舒缓一下尴尬的场面,但也有潜在的危险。姑姐和表姐们就把我的话当真,到处敲锣打鼓想办法,这会儿向我推销卖鸡的熟男,那会儿又跟我说起哪个政治跑腿,最后唯有跟她们说:“不必了,我已经有了心上人。”

心上人在哪里呢?就在心上呀。原以为心上人可以安安稳稳地住在心里面,无需抛头露面任人评头品足,可是别人怎么也不愿放过大开眼界的机会。“你的心上人是谁?说来听听。”他们总是接着问。

“到底有完没完呢?我的事需要向你报告吗?”我在心里问,嘴上还是说些故弄玄虚的话语。内心深处,我知道,直到我哪一天安安份份地把自己嫁出去,事情都不会有完结的一天。可是,自从两周前报纸登了我一张丑丑的陈年旧照之后,原已微薄的机会,又薄了一些。唉唉。

Thursday, June 14, 2007

咕咕噜咕咕

我带着霏,开着我那从未远行的车子到陌生的吉兰丹。车子一圈圈地往上转,空气的神情越来越凝重。我们迎着金马仑的冷风,从石壁之间呼啸而过,战战兢兢地向未知驶去。

前行是路,路之后又是路,没完没了的路,我们想到自己是可悲的薛西弗斯,惧怕得想要立即弃车而逃。可是,现实已经为我们设定了方向,我们无法更改设置。只能继续前行,想象自己是赶赴武林大会的轻功水上飘,硬着头皮继续前行。

后来我们就闯入了虚幻的境地。两边的削壁像电影《魔戒》的世界一样,随时准备吞噬落单的剑客。迷蒙的大雾一片又一片地向我们罩来,我跟霏说,卫斯里小说中有一个一人闯进雾里出来发现自己身在别处的故事,霏说那是小叮当的世界才有的事。我们笑。我其实期待。

我告诉你那真是一个虚幻的世界。天色入黑以后,我们两个人和三只动物继续在路上行驶。雾像虚幻的灵魂一团又一团地迎面扑来,两旁是阴森的林园。突然,右边的路上出现一群兽,摇摆地身体背着我们前行,仿佛在为狐仙领路。看清了才知道那是一群黄牛。

半夜抵达吉兰丹以后,我们都为活着暗喜。这是我第一次,也是车上的麦兜、羊人和阿福第一次乘坐自家的车子出远门,相信也是最后一次。

Monday, June 11, 2007

我的小叮当

我原来以为芭比娃娃不属于我那个年代,可是与我年龄相仿的朋友在部落格上写说,她在七岁那年拥有了第一个芭比娃娃,我就知道,芭比娃娃不是不存在于我的年代,她只是不存在于我的世界。

我成长的世界没有精致的玩意儿,我们只有“豹虎”(黑色的小蜘蛛也)、以小果子作子弹的木头枪、橡树籽、“棺材纸鹞”、粉笔、纸公仔和塑胶小叮当公仔。我们用废纸制造长方形的“棺材纸鹞”在马路上乱窜,满足于短暂的低空飞行;我们用粉笔在洋灰地上画自己心目中的公主和王子,创造童话般的梦想;我们化身小小的小叮当,占用家中的一块小地方,走路、说话、生活。

小叮当是随50仙一盒的巧克力附送的,有几个颜色、七八类造型。那是我小时候最长命的玩具,玩了好久好久都仍旧觉得好好玩。

其实小叮当不是什么特别的玩具,他们只不过是指头般大的塑胶小人,说话、走路、思考,都要主人代劳。玩法嘛,不过就一个人操作一个小叮当家庭,负责为每个小叮当设计屋子、走路、说话、吃饭,到时到候宣布“五年过去了”,继续过五年后的日子。没有玩伴的时候,我喜欢自己窝着玩小叮当。

伯伯会问:“阿思怎么总是自己说话的?”伯伯不知道,不是阿思自己跟自己说话,是小叮当们在对话。小叮当生活在楼板上;生活在没有芭比娃娃的世界尽头;生活,在乡野的80年代,我的童年。

注:刊登在《东方日报》我的〈晒网打鱼〉专栏的这篇文章,“小叮当”变成了“哆拉A梦”。我特地在文章起首告诉负责的助编“请别帮我把‘小叮当’变成‘哆拉A梦’”,岂知弄巧反拙,对方把这段文字看成“请帮我把‘小叮当’变成‘哆拉A梦’”,因此,我的小叮当就变成哆拉A梦了。唉唉。

Friday, June 08, 2007

女昏

我会去麻坡,两天半。这个周末,我原来很想回家,很想很想。我想躲到最熟悉的空间,整理自己的思绪。我想伯伯。我想载爸爸一同回家,一家人一起吃一顿饭。我想窝在自己的房里看看书写写稿或为论文做些功课。可是,这个周末你们要我去麻坡。你们要我去送新娘要我参加婚宴。你们说,回家几时都可以回,我们结婚一世人只一次,我们衷心地邀请你,你一定要来。我惊慌失措。我思前想后。我说我不要去可不可以?你们说不可以,一定要!我说我没有衣服穿不想去。你们说,你做伴娘啦,我们去订一套衣服给你。我说我上个星期才从吉兰丹回来,很累。你们说,喂你不要在那里找借口了。我没有说,伯拉邀请我出席星期六的婚礼。我说,你们跟伯拉同天结婚呐,how dare you!

一切都已经太迟。等下你们安排的车子就要来载我去那陌生的地方。我理想的悠闲周末将一点一点地消散在突兀的喧哗中。一点一点,一点一点地,消失。我应该带着祝福去的,可是我却禁不住忧虑恐慌。如果我还有什么话要说。对不起。

天边一片云

伯伯有个黑木书橱,里头装着他珍爱的黑胶唱碟和一些书。小时候的黑木书橱藏着一些茅盾、巴金、冰心、徐志摩、朱自清,伯伯好像不怎么翻,我不喜欢附在旧书上的樟脑味,也很少翻阅。后来我在中学课本里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,才没再小看伯伯的黑木书橱。

中学时陆陆续续地读了巴金的《家》、《春》、《秋》、朱自清的一些散文、徐志摩的一些诗和冰心与小读者的通信录,可是那段沉溺在变革时代的时间并不久长,因为金庸和倪匡设计的幻想世界,远比郁闷的真实世界吸引人。

那个动荡时代的其它文学作品,其实与我咫尺天涯。最近突然想感受旧时代的恋爱气氛,于是回乡时把伯伯的一本《徐志摩全集》带在身边。我读徐志摩才情洋溢的文字、读他那烂漫奔放的情感,偶尔脸红心跳,深陷在偷窥的紧张感和兴奋感当中。

最让偷窥狂惊喜的是,这本书最后还附着“摩”和“眉”用以互通灵魂的日记。看两个“心碎到一片片地往下落”的远距恋人要生要死的情状,心中冒起的,竟是“幸灾乐祸”的卑鄙情绪。

再来就是:“噢,原来别人也是这个样子的。”惊涛骇浪过后,在侥幸生还者心中泛开的,总是平静的笑意。什么要死要活?徐志摩爱陆小曼爱到那个样子,后来心上还不是有了别人?

Tuesday, June 05, 2007

访问

我跟各种各样的人做过访问。跟政治人物、雕刻艺人、影星、歌星、大导演、评论人、科学家、作画的、写作的、画漫画的、写诗的、做食物的、设计衣服的、耍杂技的、做生意的,各种各样。

他们之中,有的你还没访问前很想见一见,有的从来就没想过要见面,有的甚至你抗拒见面。可是最终你都见到了他们。想要接触的人之中,有的成了我的朋友;有的,见与不见没什么差别;有的,见了之后希望自己从未见过他们。可是,时间是径直飞行的,我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
接触自己想要接触的人是我当记者的动机之一,可是这个诱饵吊起来的惊喜和失望,称起来是重量相当的。通常一个人之所以会成为采访对象,要嘛他掌握一些特殊的资讯,要嘛他有一定的才能或才华。你选择专访他,他自有他独到之处,最后为他加分或减分的,是他的谈吐和品格。

短短一两个小时的时间,说长不长,说短不短。它可以长得让你如坐针毡,最后落荒而逃,也可以短得让你感叹时间匆匆,不及饱赏冰山全貌。匆匆一会之后,评论的继续评论,写诗的继续写诗,拍片的继续拍片,可是,这个人从此在另一个心目中留下印迹,或好,或坏。

Saturday, June 02, 2007

如果

开了8小时的车之后,我们来到了吉兰丹。路上差点被两辆大车夹扁,但是,在驶上金马仑高原的路上,我们遇上了冷冷的空气和美丽的山川,还停下车跑前去抱了一下。

如果回程的时候我真的“碰”的一声消失,请为我好好爱你自己。